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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讲啦》 20180324 本期演讲者:张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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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辉

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语言真的很奇妙,譬如叠字,两个一样的方块字连在一起,立刻就产生了“1+1大于2”的效果,节奏更明快,音韵更动听,描写更生动,用在诗词中,往往成为点睛之笔。这些点睛之笔如何转换成英文,同样是一门大大的学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

Graceful and young the peach tree stands;

How rich its flowers, all gleaming bright!

(James Legge译 The Book of Poetry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You student, with the collar blue,

Long pines my heart with anxious pain.

(James Legge译 The Book of Poetry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Far away twinkles the Herd-boy star;

Brightly shines the Lady of the Han River.

Slender, slender she plies her white fingers.

Click, click go the wheels of her spinning-loom.

(Arthur Waley译 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There the trees, happy of heart, grow marvelously green, 

And spring water gushes forth with a gurgling sound.

(林语堂译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The sky is gray, gray;

And the steppe wide, wide;

Over grass that the wind has battered low

Sheep and oxen roam.

(Arthur Waley译 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How the Green Mud path turns round and round!

— There are nine turns to each hundred steps.

(小畑薰良译李白《蜀道难》)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i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许渊冲译杜甫《登高》)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The other night I went down to the riverside

To bid my friends farewell.

Maples and rushes all around,

Enchanted by Autumn's ghostly spell.

(吴经熊译白居易《琵琶行》)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Wide, wide through the land flow nine streams full to the brim;

Long, long from north to south threads one line deep and dim.

(许渊冲译毛泽东《菩萨蛮·黄鹤楼》)

叠字源于民间口语,老百姓怎么说,诗人就怎么写,清新流畅,一派天然。优秀的诗篇,往往都是从老百姓的语言中汲取养分,这样的诗才有生命力,才能长久不衰。

【配图:彭靖雯】

能把叠字用到极致的,要数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她的这首《声声慢》,吟唱了近千年,仍是词中典范。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开始就是七组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把悲秋的愁绪渲染到了极致。这样的写法,在古今诗词歌赋中,绝无仅有。宋词是用来演唱的,一般《声声慢》都押平声韵,调子相对缓慢,但李清照却押了入声韵,加上十四个叠字,节奏仿佛逐渐变得急促了,读起来给人以“声声快”的感觉。

很多中外翻译名家,如Kenneth Rexroth、John A. Turner、林语堂、Stephen Owen(宇文所安)、许渊冲等,都译过这首词,他们的译文也是异彩纷呈,各擅胜场。

Seek, seek; search, search;

Cold, cold; bare, bare;

Grief, grief; cruel, cruel grief. 

(Clara Candlin Young译)

Searching and searching, seeking and seeking,

so chill, so clear,

dreary,

and dismal,

and forlorn. 

(Stephen Owen译)

Candlin Young和Stephen Owen两位翻译家将字面意思直译出来,排列在一起,保留了原文形式,但却失去了词的音乐性。而且,将六七组同样的单词堆在一起的方式,对于英语读者来说,很容易造成困惑,因为这样的表达方式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怪异了。

我们再来看一下林语堂先生的翻译:

Forlorn

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

The weather, now warm, now cold,

Makes it harder 

Than ever to forget!

How can a few cups of thin wine

Bring warmth against

The chilly winds of sunset?

I recognize the geese flying overhead:

My old friends,

Bring not the old memories back!

Let fallen flowers lie where they fall.

To what purpose

And for whom should I decorate?

By the window shut,

Guarding it alone,

To see the sky has turned so black!

And the drizzle on the kola nut

Keeps on droning:

Pit-a-pat, pit-a-pat!

Is this the kind of mood and moment

To be expressed

By one word "sad?"

林语堂根据这首词的意境将词牌《声声慢》译成Forlorn,也就是荒凉的意思,不是外界的荒凉,而是内心的荒凉和惨淡。林语堂用了七个so和七个压头韵的单音节词dim、dark、dense、dull、damp、dank、dead来翻译李清照的十四个叠字。从字面上看,既没有“寻寻”,也没有“觅觅”,但不论是形式还是意境,都最大程度地贴近原文,一口气读下来,立刻就会被带入那种梧桐秋雨、点点滴滴的忧伤心境,真可谓神来之笔。 

林语堂后来在讨论这首词的翻译时说:“我译李易安的《声声慢》,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字,真费思量。须知全阕意思,就在‘梧桐更兼细雨’,那种‘独自怎生得黑’的意境。所以我用双声方法,译成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十四字译出,确是黄昏细雨无可奈何孤单的境地,而最后dead一字最重,这是译诗的人苦处及乐处,煞费苦心,才可译出。”林语堂讲得很清楚,他是深刻领会了原词整体的意境之后,才把那十四个叠字译出。话说回来,没有他那样精湛深厚的英文修养,理解得再透彻也译不出来。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最难将息”表面上写的是最难平静地休息,但实际上说的却是最难平静,最容易怀念,也最难以忘记,所以林语堂把这句话译成了The weather, now warm, now cold, makes it harder than ever to forget! “靖康之变”后,国破家亡,丈夫去世,所有的书籍和金石收藏散失殆尽,一连串的打击让李清照情绪灰暗到了极点,她此时心中的寒冷,岂是三两杯淡酒能驱走的?How can a few cups of thin wine bring warmth against the chilly winds of sunset?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愁绪满怀,无法排遣,一抬头,又望见天上飞过一排大雁。难道还是当年在北方和丈夫一起凝望过的那些大雁吗?如此说来,也算是“旧时相识”了。I recognize the geese flying overhead: my old friends, bring not the old memories back! 这里是正话反说,大雁啊,你们又把过去的记忆带回来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地上到处都是凋落的黄花,当年一起采摘花朵的人已经不在,我哪里还有心情妆扮自己呢?Let fallen flowers lie where they fall. To what purpose and for whom should I decorate?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这句话最为沉重,也最难翻译。一般人都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不愿意天黑,而李清照独守孤窗,面对残菊,却盼着黑夜早点儿到来,熬过一天是一天。“独自怎生得黑”这层内在的含义很难用一句话解释和翻译,林语堂用By the window shut, guarding it alone, to see the sky has turned so black (守着窗儿,看着天慢慢黑下来),将百无聊赖、无可奈何的情绪通过对人状态和动作的描写呈现出来。但更深一层的人物心理还需要读者自己去体会。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呼应词的开头,到了末尾,又用上了叠字“点点滴滴”。夏承焘先生在《唐宋词欣赏》中说,李清照《声声慢》的末了几句,“二十多个字里,舌音、齿音交相重叠,是有意以这种声调来表达她心中的忧郁和怅惘。这些句子不但读起来明白如话,听起来也有明显的音乐美,充分体现出词这种配乐文学的特色。”林语堂的译文是:And the drizzle on the kola nut keeps on droning: pit-a-pat, pit-a-pat! Is this the kind of mood and moment to be expressed by one word "sad?" 梧桐秋雨,在汉语中一直是愁绪的象征,但是,在另一种语言中恐怕就失去了同样的象征意义。尽管如此,林语堂将梧桐译成kola nut(可乐果树)还是让我感觉有些诧异。可乐果树属于梧桐科,主要生长在热带,咱们中国的梧桐树一般可以翻译成plane tree。“点点滴滴”,林语堂用拟声词pit-a-pat, pit-a-pat来翻译,如闻在耳,妙趣天成。

许渊冲先生则换了一个角度,没有用重复词和重复音来翻译叠字,而是用紧凑的短句把词人连绵不断的愁绪烘托出来。

Tune: Slow, Slow Tune

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

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

《声声慢》原词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来衬托词人的情绪,而许渊冲则直接用第一人称写出了词人的感受。“我寻找失去的东西,但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悲伤,沉郁,孤独,凄凉……”四个短小的句子押韵和谐,节奏紧凑,直接写出了李清照的心境。许渊冲的这种译法,属于再创作,别出心裁,仿佛是带领着读者从另一扇门走进作者的内心世界。

叠字是中国语言中很特别的现象,或许只有汉语的方块字才能这样构词。翻译叠字,要想做到形神兼备非常困难。林语堂、宇文所安、许渊冲等著名翻译家给我们树立了典范,他们的译文精彩纷呈,很值得我们学习。如果能做到许渊冲先生提倡的“三美”(音美、形美、意美)当然最为理想,若音、形、意不能兼得,还是应该把“意”放在第一位。毕竟,对于外国读者来说,他们要了解的是诗的内容、诗人的思想和中国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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